20160625

故意為難讀者?


最近讀了一篇尼采學者 Maudemarie Clark 的論文,題為 "Learning to Read Nietzsche" (International Studies in Philosophy 33:3 (2001)),討論的是尼采的寫作風格與他的哲學之關係,只有短短十頁,卻豐富而有趣,尤其精彩的,是她解釋了為何尼采的著作特別吸引年青人和哲學的門外漢。讀畢這篇論文,再回想自己看過的尼采著作,領會深了不少,將來重讀,必有更大的收穫 (尼采的著作,是要一讀再讀才能把握的)。

有一點可以肯定的,就是尼采的寫作對象從來都不是一般人;他心目中有特定的讀者,他的著作是為他們而寫的。那麼,尼采的特定讀者是怎麼樣的人?這是尼采研究裏的一個複雜問題,學者的說法不盡相同,我也不打算在這篇短文討論;我想指出的只是:由於尼采心目中有特定的讀者,這些特定讀者以外的人怎樣看待他的著作、是否讀得懂、會不會誤解等,他是不關心的 --- 至少不會考慮在寫作風格上遷就這些人。假如你有機會跟尼采交談,說你覺得《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很難懂,或者說你認為《道德譜系學》裏的論證不夠嚴謹;假如尼采判斷你不是他心目中的讀者,他肯定不會對你有歉意,他的回應也許會是:「是嗎?好極!」

對於這些人,尼采的寫作風格可以說是故意為難他們,要令他們望他的著作而生厭或知難而退。讓我舉個簡單的例子:尼采的著作裏有很多極長的段落,相信會令不少讀者覺得辛苦;一些譯本將這些長段落拆短,以方便讀者。試看以下《反基督》裏的一個長段落 (但不是最長的,比這長一倍的也有) ,劍橋英譯版保留原本的分段:


 Walter Kaufmann 的英譯卻將這長段落拆為三段:


 看起來是舒服多了,可是,尼采會同意讓讀者看得舒服些嗎?如果他寫超長段落的用意是「嚇跑」某些讀者,這樣一拆為三的做法不是適得其反嗎?

也許有人會懷疑尼采是不是真的故意將段落弄長,說不定他只是懶得分段而已。這個懷疑並不合理,因為尼采是寫作天才,十二三歲時寫的文章已很成熟得體,加上他是個注重風格和有強烈自我意識的作者,寫作時絕不會馬馬虎虎、懶得分段(他也不是完全沒有寫較短的段落)。

超長段落難不到我,但多年前我讀尼采卻讀不入,正是因為忍受不了他的風格,特別是忍受不了他的著作裏誇張和含混之處太多 (相信尼采在厲害無比的思方劍下走不了三招便給「秒殺」) 。我現在已沒有「分析哲學最棒」和「含混不清乃哲學死罪」等偏狹的態度,相信哲學可以「各有各做」,容許不同的風格和途徑;然而,我不肯定是我先有這個改變,然後逐漸讀得入尼采,還是讀尼采讀得多了,因而慢慢產生了這個改變。無論如何,假如我保持從前的偏狹態度,便仍然會給尼采的風格為難。

20160621

信徒的「思想保護」


無論是哪個宗教,如果要盡量保證信徒聽聽話話,不存異心,便不得不向他們提供「思想保護」--- 凡對該宗教信仰內容不利的信息,都用各種辦法令信徒不那麼容易接觸到。

這種「思想保護」,不外乎是空、掩、扭三招。空,即無也,意思是不會主動提供這些不利的信息,例如在基要派和福音派的基督教書店,便絕不會有主流科學家解釋演化論的書籍,當然也不會有無神論哲學家討論苦罪問題的著作。眼不見為乾淨,看不到便以為不存在。

掩,就是將出現了的不利信息立刻遮掩著 ,也可以說是立刻掩著信徒的眼睛,總之就是要令他們看不見或不再看。早兩天一位網友在臉書的經驗,就是一個好例子 (以下內容和圖片,都是徵得該網友同意才透露的) ;話說香港明光社董事關啟文在臉書發出貼文,舉了一個例子,用來支持「同性伴侶不宜養育孩子」:


 網友見後,便留言貼了一條連結,指出有研究顯示「宗教家庭撫養的孩子都不怎麼好」:


但留言很快便給刪了 --- 掩之也:


網友於是再貼一次,並抗議留言被刪:


 結果呢?當然又給刪了,再掩也:


 網友固然是擺明挑機,可是,關啟文一向擺出樂意理性討論的姿態,而網友貼的又是有根有據的言論,應該可以討論一下吧!現在一言不發便刪之可也,除了「掩」字訣的「思想保護」,我想不到更合理的解釋。然而,假如真金不怕紅爐火,不掩又何妨?

至於第三招的扭,就是扭曲;如果那些不利的信息已是掩無可掩,信徒已不幸知道了,護教者唯有扭曲那些信息,令信徒相信最後還是他們的信仰才是對的,不利的信息並不是那麼不利,甚至大錯特錯,絕不可信。最佳例子莫如一些護教者對演化論和地質學的一扭再扭 --- 假如沒有扭曲,信徒又怎可能相信「演化論沒有證據支持」和「地球只有數千年歷史」這麼荒謬的說法呢?



(後記,六月二十六日:關啟文專頁的負責人否認刪除留言,事件中的網友本著求真的精神,多番測試及在網上搜尋有關資料,最後認為「關啟文專頁已有合理疑點利益,本著寧縱毋枉的精神」,他決定「接納關啟文專頁的解釋」,並在臉書公開致歉。

既然如此,我也難辭查證不力之咎,在此向關啟文及其專頁負責人致歉。文章不會刪除或改動,以免有毀屍滅跡之嫌,亦好作為提醒,以後多加警惕。)

20160615

七州行之三:洛磯山脈各州


美國洛磯山脈延綿幾近五千公里,連貫了八州,因此這些州被稱爲「山脈之州」("Mountain States") 。我們此行七州之中,便有五個是屬於山脈之州:

                            (圖片來源:http://www.stanfords.co.uk/)

由於這次是自駕遊,可以盡情欣賞沿途的山脈景色。山,其他州當然也有,例如加州就到處都見到高高低低的山,但盡是山中的庸脂俗粉,無甚可觀之處。洛磯山脈則不同矣,崇峻處有之,秀麗處有之,奇險處有之,嶙峋處有之,怪異處有之,當真變化多端,看之不厭。沿途經過的市鎮甚少,高速公路上,兩旁大多是空曠之地,遠山的景色盡收眼底;車途之上,不時會聽到同伴發出「這幾座山的形狀真奇特,從未見過的!」、「嘩,很有氣勢的山巒!」、「看,那一大片山石的顏色真難形容,但很美!」等讚嘆。

很多山頂都有積雪,那些連綿的覆蓋著白雪的山頂,尤其壯麗;這些雪山景象多是在高速公路行車時見到的,我沒有機會拍下滿意的照片,以下這幅,只能見其一二:


 至於奇特的山石,則不難拍到:


 說到奇特,當然不得不提因電影《第三類接觸》而舉世聞名、位於懷俄明州的魔鬼塔 (Devils Tower) ;除了形狀和紋理特別,這個地方還是印第安人的聖地,自有一種安詳的氣氛,很值得一遊:


 那天我們剛巧見到幾個人在攀爬魔鬼塔,「山壁」幾乎是垂直的,非攀山高手不行,但看來還是十分驚險,不少遊人都停下來仰首觀看;只見其中一位攀爬者久久沒有行動,大家便都議論紛紛,擔心他上不了去,又下不了來 (我們看了一會便離開,不知那位攀山者結果如何)。

景色之外,這裏的人也值得一談。山脈各州甚少人煙稠密的地方,大多數人住在小鎮,有些小鎮人口不過數百 (途中我們甚至見過只有數十人居住的小鎮) 。山脈各州的民風比東西兩岸大城市的純樸得多,太多數人都很友善,連餐廳裏的侍應態度也特別好。我們在懷俄明州的小鎮  Greybull 留了一晚,此鎮人口不足二千,旅館的老闆娘很風趣,跟我們閒聊了幾句,告訴我們這個小鎮十分安全,很多人家裏的門都沒有鎖上,任何人也可以隨時開門進入,但罪案率卻仍然十分低。夜不閉戶,這是美國,奇怪吧?美國這麼大,不同的地區民風有明顯的差異,實不足為奇。

另一方面,這個地區也有它不光榮的歷史 --- 當年無數印第安人就是在這裏被奴役和屠殺的。我們在科羅拉多州丹佛市的 History Colorado Center 參觀時,亦見到有關三K黨活動的歷史,我特地拍了一張展品的黑白照:


這次山脈各州之行,令我對這個地區認識多了,也留有很好的印象。


20160609

「哲學有甚麼用?」


Y. t. Chan (下稱「陳君」) 〈哲學有甚麼用?〉一文對哲學作為大學主修學科提出了幾個重要的問題,陳君是哲學人,文章雖以疑問出發,但結論大抵上還是正面的,肯定了「哲學配合其他學科,可以發揮威力」,認為哲學可以幫助我們「破除俗世偏見,重新反思善惡、美醜、得失、高下、成敗和優劣,拓展眾生的思考闊度和深度,再推而廣之,慢慢就會改變社會的文化和風氣,減少過分功利和沈溺於物慾的需索。我們才有較大機會看見一個更多元、更綠色、更少壓迫、更有創意、更有生活質素的世界出現。」

然而,陳君的論點我不盡贊同,這大概是源於我們對哲學和大學教育都有不同的理念。以下所說的,主要是藉著回答陳君提出的問題而表達我的理念;此外,陳君引用了我兩段文字,都有誤解,我也順便澄清一下。

「哲學有甚麼用?」這個問題,哲學人也許會簡單地回答:「有,例如提高思考及分析能力、培養獨立和勤於反省的精神、鼓勵有創意和不受傳統束縛的思想。」這個回答陳君不會反對,但他在文章裏提出的主要問題其實是關於社會資源分配的:「讀哲學可以為興趣,不必計較實際利益,但不可不知,哲學的教育和推展有賴大學成全,哲學系設於大學之內,亦靠政府撥款支持。若哲學對社會的貢獻成疑,負責任的政府有必要重新檢視撥款準則,務求善用公帑——例如把省下來的資助用於扶貧——大有理由削減哲學系的資源,甚至乾脆殺系。」

對於這個社會資源分配的問題,陳君認為上述哲學人的答案是不足的,因為「培養批判思考能力,社會學和人類學都有理論資源,幫學生深入分析和挑戰主流思想」,而且「就算哲學訓練對智力的開發有特殊貢獻,非其他學科可比,也不等於哲學系有存在之必要。哲學的知識大可濃縮,成為其他學系的必修或選修科。這樣做,可節省資源,並讓更多學生接受哲學的特別思考訓練,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他認為「相信哲學系有存在必要的人,須向公眾解釋,用四年制的課程栽培一個人,勝過抽取當中精粹,獨立成科。換言之,要論證全面的哲學教育,在塑造一個人的知性和感性方面有何獨到之處,另外設法說服公眾,哲學系對社會對大學的意義和貢獻不容抹煞」。

陳君有此質疑,看來是由於他對哲學的理解頗為偏狹,主要著眼於哲學對個人在知性及感性方面的培育,和對社會的即時效用,卻忽略了哲學在人類文化發展的重要作用。哲學不只是個人的「愛智」,哲學反思是人類整體在思想上的進步之源;假如人類歷史上沒有哲學,沒有各大哲學家的影響,我們現在的社會必然不會 (在思想上) 如此進步。哲學的漫長歷史和各大哲學家的思想顯然都是十分值得學習的,但豐富精深,不可能「濃縮,成為其他學系的必修或選修科」,而哲學在大學裏成為主修學科,也能較方便訓練出未來的重要哲學家;因此,贊成哲學在大學裏成為主修學科,毋須特別舉證,舉證責任反而是在那些反對哲學在大學裏成為主修學科的人身上。

還有,陳君似乎將哲學與人生、政治、和社會問題扣得太緊,忘記了很多哲學問題都難以和生活上的實際問題拉上關係,例如知識論、形上學、語言哲學、科學哲學、邏輯哲學裏的大多數問題都是「超級離地」的,但這些都是重要的問題,這些哲學範圍裏的知識都值得學習,研究這些哲學問題也可能對人類文化發展有重大的影響。

除非我們認為大學不過是職業技能訓練學校,否則,在大學教育的討論脈絡裏,「哲學有甚麼用?」跟「文學有甚麼用?」、「歷史學有甚麼用?」、「藝術有甚麼用?」、「音樂有甚麼用?」、「考古學有甚麼用?」、「人類學有甚麼用?」、「理論物理學有甚麼用?」等問題一樣,都不難回答。無奈的是,現在的世界大勢所趨,卻是越來越多人視大學為職業技能訓練學校。

陳君的文章還提到「學術世界的異化和功利化,使哲學學者疲於奔命地做研究,但求符合官方規定的學術出版指標,遠離真實世界和人生的哲學訴求」,這是個真實而嚴重的問題,是哲學專業化 (即大多數哲學家都要在大學教授哲學) 後難以避免的,但問題複雜,不能三言兩語講清楚,以後有機會才另文討論吧。

最後讓我澄清陳君對我兩段引文的誤解。第一段是:「哲學可以幫助你分析問題,也可以提供一些新的概念和不同的角度,讓你對自己的問題有新的和較全面的理解。恰當的分析和較全面的理解都可以幫助你避免錯誤的答案和不可行的方法,然而,對於個人生命中要面對的問題,哲學始終不能直接提供答案或解決方法。」

陳君評曰:『這個講法還未道破哲學有哪些與別不同之處——或許王教授在別處詮釋過而只是我不知道——當中「哲學」二字,用「神學」、「社會學」、「心理學」或「人類學」來取代,亦無不可。富懷疑精神的人會問:哲學地處理問題,在解惑方面,究竟有何特色,有何過人之處?受過哲學訓練與否,分別何在?在應付人生的難題時,受過哲學訓練有何優勝(或不足)之處?如果沒有分別,為甚麼還要涉獵和鑽研哲學?』其實我這段只是針對那些相信在哲學可以直接找到人生問題答案的人,指出他們的希望會落空,我完全沒有意圖藉這幾句說話解釋哲學獨特之處。

第二段是:『不少人期望哲學能解決人生問題,也許是因為他們相信哲學提供的是智慧 (「哲學」一詞的希臘文本義不就是「愛智慧」嗎?),而解決人生問題靠的就是智慧。如果「智慧」只是指知性上的了解,那麼我們在哲學裏是可以找到智慧的,但這樣的智慧並不能解決人生問題,因為「知」不一定能指導「行」,而解決人生問題非「行」不可。』

陳君評曰:『無論東方或西方,皆不乏哲人,諸如老莊、釋迦牟尼或蘇格拉底,他們對人生的苦難俱有洞見,為世人指點迷津。他們算不算為人生問題找到答案呢?以王教授之見,似乎不算,因為他對「答案」有很嚴格的要求,要去到「藥」到「病」除的地步。』其實我不是對答案要求特別嚴格,我只是指出,無論是哪一個哲學家的洞見,你讀了也只是知,他的答案未必適合你,由於不適合,所以你便行不出來。根據這個了解,老莊、釋迦牟尼、或蘇格拉底的答案是他們的答案,未必能幫助你解決你的人生問題。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副題是「為一切人又不為任何人所作的書」,「為一切人」,那是就討論的人生問題而言;「不為任何人」,那是就人生問題的答案而言 --- 我們都有相同或類似的人生問題,但沒有放諸四海皆準的答案,你要在自己人生的脈絡裏去尋找自己的答案,然後行出來,才會解決問題。

20160608

七州行之二:黃石公園


假如你到美國旅遊,想看大自然景色,卻只能到一個地方,我會建議你去黃石公園,因為它集優美、壯麗、奇幻於一身,除了山嶺、樹林、和瀑布,還有湖泊、噴泉、和大峽谷;同一地方可以看到這麼多不同景色的,只有黃石公園。

美國的公園分國家管的和州管的,黃石公園是國家公園;國家公園一般較大,這裏說的「大」,是比香港的郊野公園大很多倍 --- 黃石公園佔地約九千平方公里,是香港土地總面積的八倍多。既然這麼大,到黃石公園遊覽,便不能只留一天半天,否則會錯過很多景點;我們這次便留了三天,所有主要景點都看過了。

黃石公園裏有幾間旅館,但更多的是供遊人留宿的小木屋;我們這次選擇的正是這種小木屋,一間住兩人,設備相當簡陋,但價錢不便宜,有廁所浴室的小木屋,一天要160多美元。住在小木屋裏,令人覺得與大自然更加接近 (我住的小屋門外便有一團百分百天然的動物糞便,相信是最不怕人的野牛留下的)

(圖片來源:https://www.nps.gov/)

黃石公園位於一個超級活火山之上,雖然這個活火山不會在幾百年爆發,但它「活」的程度卻清晰可見,例如滾動或噴發的噴泉和到處可見從地下發出的水氣,提醒遊人踏過的泥土之下是蠢蠢欲動的火山。我們到達黃石公園時正值最著名的噴泉 Old Faithful 準時噴發,我急忙走過去拍照,拍下了噴泉的壯觀:


 接著兩天我們盡情享受黃石公園多變的美景,我雖然沒甚麼攝影技巧,用的也不過是一部入門級的 DSLR 相機,但隨手便拍下了一些不錯的風景照:


 黃石公園奇幻多變的,不只景色,還有天氣:這時已是夏天,可以從陽光普照迅速變成陰天,接著下雨,甚至落雪。對,是落雪;黃石公園位於海拔八千多呎,在夏天的氣溫也不高,雖然不會下大雪,但驟雪並不罕見。我們很「幸運」,三天內不但遇到雨和雪,還有一陣軟雹,小小的雪粒打在身上臉上的感覺很有趣。此外,山上很多地方還有冬天的積雪,很容易可以拍到雪景:


 到黃石公園,除了看景色,還有野生動物可看;最容易見到的是美洲野牛 (bison),牠們經常在馬路旁的草地活動,更會成群橫過馬路,汽車不得不讓路。野牛雖然不怕人,但遊人不宜走得太近,以免觸動牠們的自我保護本能;以下照片是我在安全距離內拍的:


 黃石公園有很多熊,要看牠們,得在大清早牠們較活躍的時間,這次我們沒有見到熊。不過,我們真的幸運,駕車離開黃石公園時,竟然在公路旁見到幾隻絕少「拋頭露面」的大角羊;朋友十分興奮,高聲叫我趕快拍照 (因為我坐在最佳的拍照位置) ,我立刻取出相機,總算不負所託:


20160604

七州行之一:鹽湖城摩門教總部


美國地大物博,交通發達,很多地區都有引人入勝的特色,值得遊覽;外國遊客主要到東西兩岸的大城市,美國本土人士則愛到山林公園、陽光海灘、或度假小鎮。我在美國生活了二十多年,雖然長住加州,但遊覽過不少大小城市和自然景點,五十個州之中,已到過大約一半。

這個暑假甫開始,我和太太便跟幾位朋友一起駕車穿梭七州,暢遊了十天,由加州出發,經內華達州,先到猶他州的鹽湖城,然後穿過愛達荷州抵達懷俄明州,遊了大提頓國家公園和黃石國家公園,接著到南達科他州參觀了總統雕像山,回程時經科羅拉多州丹佛市,稍停後便再到猶他州去,遊拱門國家公園,看了不少天然岩石拱門,最後經內華達州回到加州。

除了加州和內華達州,其他五州我以前未到過;此行所見不少,有趣的值得記下來。今天寫鹽湖城摩門教總部,過兩天會寫黃石公園及山脉各州 (Mountain States) 的民風和景色,共寫三篇。

摩門教在美國已屬於主流宗教,2012年的共和黨總統候選人 Mitt Romney 和現任參議院少數黨領袖 Harry Reid 都是摩門教徒;話雖如此,摩門教仍多少給人有些古怪的印象。摩門教的總部在鹽湖城,其中的聖殿廣場佔地40,000平方米,很多地方都開放給公眾免費參觀;我們對摩門教有點好奇,這次經過鹽湖城,當然不會錯過參觀聖殿廣場!

鹽湖城人口不足二十萬,六成是摩門教徒。我們到達那天剛巧是星期日早上,市內到處靜悄悄的,應該是因為大多數人都到教會禮拜去了。聖殿廣場有外牆和鐵閘,要經過正門入去,只見裏面已有很多人,一些是遊客,更多的是教徒 (摩門教徒的衣著比較樸素,而且舉止有別於遊客,不難辨認) 。禮拜在鹽湖城大禮拜堂舉行,還有大型唱詩班;我們參觀時禮拜已完,遊客可進入禮拜堂,我趁裏面還有很多教徒,便趕忙拍了些照片,可見這個禮拜堂規模之大:


鹽湖城大禮拜堂不同於鹽湖城聖殿,後者外觀宏偉得多,但不開放給公眾參觀:


參觀過大禮拜堂之後,只見廣場中心站了十多個年青女子,圍成半圓,像是準備唱聖詩;她們後面站了另一行年青女子,每人手持一個小牌,上面寫著一種語言,所有各大語言都有了(中文只有國語,沒有粵語),原來是教徒充當的導遊。一位貌似中國遊客的女子突然走到唱詩班中間要求拍照,唱詩班各人都笑面相迎,任由她拍,而這位遊客亦沒有甚麼無禮的舉動:


唱詩班唱了兩首聖詩之後,各導遊便逐一舉起牌站出來,用負責的語言自我介紹,然後遊客排成一行行,跟著自己所屬的導遊參觀聖殿廣場內的一些建築物。

由於朋友中有一位只懂英語,我們跟了英語導遊。聽導遊說,她們都是義務的,沒有任何報酬,通常是做十八個月。這位導遊笑容可掬,態度非常友善,可是,講了不久之後,她便總是借故傳揚教義;免費導遊,其實是硬銷宗教。我們參觀了一個地方之後已吃不消,決定悄悄溜走。

見識過摩門教總部後,更肯定這個宗教很有錢,動員能力十分強,如此下去,在美國的影響力必會越來越大。

20160601

真正的貴族


「人人生而平等」這個看法,是晚近才出現的,最著名的表達,當然是《美國獨立宣言》裏的那句 "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在十八世紀以前,大部份人都相信人天生就不平等,屬於不同的階層或級別,持這個看法的包括哲學家,例如亞里士多德便認為有些人是天生的奴隸。然而,就算現在的人大多接受「人人生而平等」,「平等」所指的也只限於道德地位 (moral status) 和基本人權,而不是指所有方面 --- 無可否認,人天生就在智力、才能、樣貌、性格傾向等有大大小小的分別  ,而這些分別對人生都可以有重要的影響。人人生而平等,但我們的人生卻不都一樣。

我們不只是承認這些分別是事實,我們其實並不想所有人在智力、才能、樣貌、性格傾向等都一模一樣,因為人生的趣味和姿采,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人在這些方面的各種分別;有分別才可以比較,才須要選擇,才會相親或相拒、合作或競爭,才有可能迸出火花或各自精彩。此外,大多數人都希望自己在某些方面優勝過別人,即使不是優勝過所有人,也至少要優勝過某些人;這種「優於別人」的追求,可以說是追求一種不平等 (留意:「不平等」和「不公平」不是同一回事)。

有趣的是,這裏有一個弔詭的現象:在大家都接受「人人生而平等」的今天,追求「優於別人」--- 追求這種不平等 --- 反而比千百年前激烈和熱切得多。為甚麼會這樣呢?

這不是因為從前的人不渴望「優於別人」,而是因為他們相信貴賤優劣不由得自己,是天生的,人力所能改變的極其有限:生於貴族或名門的人,就是高貴的、優質的;生於尋常百姓家的人,即使不是低賤,極其量不過是平凡。既然是後天難以改變,不如認命,在心理上妥協了,反而好受。

現代社會階層的流動性比從前大得多了,童年窮苦的人,長大後可以成為巨富,由賤變成貴;雖然大多數人都沒有這麼戲劇化的轉變,但和父母所屬社會階層比較而「更上層樓」的人,卻比比皆是。希望自己在某些方面優勝過別人,這是人之常情,配合上社會階層流動性所提供的機會,追求「優於別人」之心自然會被鼓動,於是現代社會便出現了一方面接受「人人生而平等」、另一方面卻熱切追求優劣不平等的這個現象 。

貴賤或優劣之別,需要一定的穩定性,才可以滿足人心。從前的社會階層少有變動,貴賤或優劣之別相當穩定;至於現代社會階層,雖然尚算穩定,卻輕易容許突變,所以有所謂暴發戶,亦有一夜破產或身敗名裂的情況,貴賤或優劣的穩定性不及從前。不過,無論是古代還是現代,貴賤或優劣之別的判斷標準主要都是外在的條件,由別人怎樣看待你來決定,而不是取決於人的內在質素。

如果只著眼於別人怎樣看待你,崇尚世俗的「高貴」或「優異」,便可能淪為唐詰訶德式的追求,徒勞無功而荒謬可笑。孟子說:「欲貴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貴於己者,弗思耳矣。人之所貴者,非良貴也。」(《孟子•告子上》) 他形容的,可說是「精神上的貴族」,高貴於內心,有高尚的情操,不必倚仗別人的評價;也許這才是真正的貴族,真正地優於別人。

無奈的是,世上有這個了解的人並不多,追名逐利的人也難以點醒;因此,最後也許還是唐吉訶德說得對,對於可笑的事:「還是不指出來好了,因為不能指望每個人都有智慧明白事理。」(塞萬提斯《唐吉訶德》第二十章) 真正的貴族,難免要獨醒了。



(原載於國泰航空機上刊物 Discovery,2016年6月號)